四行仓库“八百壮士” 一半出在湖北通城(上)

©原创   06-15 14:41   通城县融媒体中心

来源:翘楚的翘(楚天都市报人文副刊)

“八百壮士”是指1937年淞沪抗战最后阶段,国民党军队撤离上海时,为掩护大部队撤离而留守的第88师262旅524团,实际人数只有452人,号称“八百”。

说到“八百壮士”,很多人知道谢晋元,也听过《歌八百壮士》,但说“八百壮士”有一半是湖北通城人,却是很多人没想到的。湖北著名作家沈虹光说自己写《壮士无言》,也是“撞上的”。

沈虹光,1979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出版小说、散文、剧本集多种。退休前曾任湖北省文联主席、省文化厅巡视员。


沈虹光与八百壮士胡梦生遗孀尚凤英合影


壮士无言 沈虹光 著

一个旅游者到了上海,想参观“四行仓库抗战纪念馆”。

伫立在苏州河北岸的大楼如今还是仓库,属于一家仓储公司,下面各层都要办公,顶层才是纪念馆,所以门口的工作人员说,欢迎参观,但要登个记。旅游者有点意外,但还是拿起笔来,一边登记一边说,你们这里的“八百壮士”,有一半是我老乡咧!

工作人员蓦地抬起眼,问:您是通城人?

旅游者说:是的!

沈虹光采访八百壮士胡梦生遗孀尚凤英

一 撞上了壮士

我到通城是为了戏。就这么个几十万人的小县,一边傍着湖南一边挨着江西,左牵黄右擎苍的,花鼓戏、打锣腔、提琴戏,山歌小调什么都有,热闹得很,便想实地去看看。

壮士是撞上的。

我用“撞”字一点也不夸张,“嘭”地一下,一个愣怔,“八百壮士”在通城?完全没有想到的。

你说北伐时重要的一仗汀泗桥战役是在通城部署的,叶挺就在如今县档案局那个安静的小院里看地图,我相信;说身为北伐军军官的郭沫若忙里偷闲翻找老县志,趁着作战空隙按图索骥地跑到县城南面寻访李自成的墓址,我也相信。郭沫若是做大学问的人,即使穿着军装挎着枪,性情里那点文史癖好还是改不了,听说通城有李自成的材料,还有个九宫山,怎么耐得住不去探勘呢?看过后他就说,李自成就死在通城,改口说死在通山是若干年后的事。听到这些我都不意外,通城通城,正在通向武昌城的要道上,叶挺、郭沫若去武昌必经此地,发生这些活动都有可能。

你说秋收起义的第一枪是在通城打响的,我也不意外。罗荣桓就在通城领导农民运动,成立了“通城县劳农政府”。湖南湖北挨着的,谁准备好了谁就起义呗,那时候也没有确立谁是中国第一,也没有规定第一枪只能由谁谁谁来放。通城率先把枪举起了,完全可能的。

只有“八百壮士”我想不到。蕞尔幺幺的一个小县,又穷,猫在三省交界的山区腹地,跟武汉都隔得好远,何况遥遥几千里外的上海,赫赫有名的四家大银行的仓库,跟你小小的通城什么关系呀?怎么跑那儿打仗去了?

那天在县博物馆浏览,突然看到展板上“八百壮士”几个字,就很愣怔,脑子不能急转弯。我问得很笨,是上海的那个“八百壮士”吗?好像还有几个“八百壮士”似的。

博物馆周馆长笑起来,回答说,是啊,就是上海的那个“八百壮士”。

我将信将疑,如今时兴打名人牌,挨着一点儿边就往上凑,真的假的轻易都不敢相信的。

馆长还是笑,但语气很认真,说“八百壮士”真是通城兵。接着又说“八百壮士”其实只有四百多,这四百多里面,通城兵几乎占了一半!边说就指点展板上的名册,让我看。

名册是表格式的,有姓名、籍贯、军衔三项。

馆长说,通城兵应该有二百多,去了两个中队嘛,一个中队编成一个连。可是很难一个个地落实,有的知道是通城籍,但具体哪乡哪村不清楚,有的名字也模糊,不好查证。名册表格上的七十九人都是调查落实了的,哪个乡哪个村,找到了宗亲遗属证明,还查到了族谱记录,铁板钉钉证据确凿的。

一边听馆长介绍,一边就看展板,名册表横格,一人一格,姓名某某某,籍贯某省某县某村乡,军衔或尉或士或兵。只一眼瞟过去,就会发现籍贯一栏全是一样的:“通城”、“通城”、“通城”、“通城”、“通城”“通城”“通城”——由上到下拉出了长长的一串。

这就很震撼。

这是一支湖北保安部队。1937年8月13日,淞沪抗战爆发,一开始中国军队就投入了十余万人。日军的兵器优势一上场就显现出来,海陆空立体进攻,舰炮、重炮和飞机迭次出击。中国军队不怕牺牲源源而上,往往整连整营地倒在敌人的高效炮火中。上海一家报纸记述守卫宝山的一个营,在营长姚子青率领下固守城垣,打退敌人一次次进攻。用战车都冲击不下的日军恼怒,就施放重炮加硫磺弹,致使全城燃起熊熊大火,五百中国官兵与冲入城中的敌人巷战肉搏,激战两昼夜,全部在大火中殉国。

敌强我弱到这种程度,还能不能打?

“不是能不能打的问题,而是要不要打的问题!”这是陈诚赴沪视察后返京向蒋介石的报告。他在回忆录中叙述当时情况,北平已经陷入敌手,一旦华北战事扩大,敌人利用快速部队沿平汉线南犯,攻陷武汉,中国战场将纵断为二,对我极其不利。所以他建议:“不如扩大淞沪战事,诱敌至淞沪作战,以达成二十五年所预定之战略。”

蒋介石接受了陈诚的建议,任命陈诚为第三战区前敌总指挥,大量增调部队,赴沪作战。近处的调完了就调远处的,正规的精锐的调完了,就征调地方部队。整个淞沪战场投入的中国军队几达七十余万。

通城的保安大队就是在这样的情势下接到了征调令。湖北比苏、浙远,却比云、贵、川近许多,召之即来来之急速。汉阳蔡甸有一个军营,因为有九栋房子得名“九栋营房”,从通城等县疾驰而来的保安部队集中在“九栋营房”进行了仓促的整训。出发前,武汉各界在汉口中山公园门口举行了壮行大会,陈诚亲自送行。据说,保安部队领兵人就是从陈诚手中接过的“湖北保安五团”团旗,接着就在大智门车站登上了火车。

运载湖北兵的货车经郑州转陇海线到达徐州,再转津浦线到南京浦口乘火车轮渡过江,历时五天五夜——也有说七天七夜——到达了上海真如车站。

这时,第八十八师二六二旅五二四团正在鏖战,这个团有一个团副,就是黄埔四期生谢晋元。反复厮杀的两个月里,这支部队已经补充了五次兵员,补进去战死,战死了再补充。湖北兵到达时,每连最多只剩下了七、八个人,简直就是个空壳。由通城匆匆而来的两个中队,二百多人全部补充到第一营,所以有人说,五二四团第一营几乎就是通城保安大队的翻版。

通城兵就这样参战了。

怎么进入四行仓库的呢?

这是10月26日,损失惨重的中国军队要撤退了。虽说大家都知道抗战是持久战,也是消耗战,胜败的关键不在一时一地的得失,该撤也得撤,可开战伊始就三军尽墨一败涂地也说不过去。

华北的溃退已经够让中国人寒心了,二十九军7月27日晚11时撤走,日本军队第二天早上8时30分就开进了北平。著名的外交家顾维钧此时正在巴黎当大使,若干年后在回忆录中写道:“接到这个坏消息后,我感到没脸见人,中国将成为笑柄。”

古都北平陷落了,现在又轮到中国最繁华最富有的上海了。远东的金融中心哪,就这么拱手让给日本侵略军,怎么好交代?心理上也过不去!11月上旬布鲁赛尔即将举行九国公约签字国会议,中国代表还要在会上声讨日军侵略行径,争取国际舆论的支持。蒋介石于是亲自下令,主力部队撤退到苏州河南岸之时,苏州河北边务必留下一支得力之师坚守——大多资料包括《辞海·八百壮士》都称,这是“为了掩护主力撤退”——我猜想此举其实也是要向世界显示中国人一息尚存死战到底的决心。

“掩护主力撤退”的命令层层下达,到了七十二军军长兼第八十八师师长孙元良手上。这时,八十八师司令部正在四行仓库。

委员长要求留下“得力之师”,是留下整个师还是只留一个旅?无法知道孙元良是怎样考虑的,担心苏州河北岸展不开大部队吗?明知守不住因而不想损失太多吗?总之最终被留下来的只是一个营——号称一个团,领兵的正是团副谢晋元。

毕竟是委员长的命令,还是不能马虎,他们增加了武器和人员配备,总共三个步兵连,一个机枪连,一个迫击炮连,交给谢晋元的是一个加强营。这个营恰恰就是以通城兵为主体的第一营。

刚刚补充来的通城兵都是些青涩的面孔,还没脱去乡下农民的汗气。原先经过严格的德式训练的老兵已经牺牲得差不多了,谢晋元没有选择的余地。通城兵们也无从选择,几十万人怎么就要撤退?四百多人能不能守得住?布鲁赛尔是人还是物?九国公约签字国会议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定要留几个人守这个大楼?通城兵一概不知,他们只知道要打入侵的日本鬼子,有这一句话就够了。在大部队向苏州河南岸撤退的时候,懵头懵脑却又充满了牺牲激情的通城兵跟着谢晋元进入了北岸的四行仓库。

这是大陆、金城、盐业、中南四家银行的储备仓库,六层的大楼,钢筋水泥结构,墙厚楼高,开战以来就是八十八师司令部的驻地。现在,仓库的西面和北面已被日军占领,东面是公共租界,南面是苏州河,对岸也是租界,这就把四行仓库与未被占领的中国地界完全隔绝,成了一座孤岛。坚守四行仓库的中国兵是一支孤军。

四百多人,面对五千多日军,以及日军的飞机、装甲车和一波又一波的炮火,抵得住吗?谁都没有想,也不问,进来了就准备打。仓库里堆着小麦、干黄花菜、牛皮、纸张、鸦片烟等各种各样的货物,中国兵们就用小麦包在门前筑成弧形工事,用货物做掩体堵门窗。在楼上,还将八二型迫击炮弹的保险装置拆掉,把炮弹当作手榴弹投向日军。怕日本人切断有限的水源,必须灭火防火,连各人的尿都集中起来攒着。不用谢长官说大家心里也有数,阵地就是坟墓了,拼吧,谁都没有想活了。

那么,四百怎么成了“八百”的呢?

一说是上海女童子军杨惠敏游过苏州河给坚守四行仓库的官兵送国旗,返回时携带了一份守军名单,当时名单上有八百个人名,因此被称为“八百壮士”。事后证明这份名单是为了迷惑敌人而捏造夸大的,仓库中实际上只有四百多名守军。

还有一说是四行仓库的中国军队打得壮烈,把河对岸租界的英国商团的巡逻兵感动了,夜里巡逻时就隔着苏州河喊:哎,你们需要什么?这边中国哨兵听见了,说米面都有,仓库嘛,东西不少,可就是没有盐。英国兵听了说好,给你们送点儿盐吧。送盐就送盐吧,这英国兵偏偏多事,回头又问了一句:哎,你们有多少人哪?多少人不是军事秘密吗?能这么隔着河大声嚷嚷吗?哨兵报告谢晋元,谢晋元听了笑道,告诉他,我们有八百弟兄!第二天,“八百壮士”死守四行仓库的消息就传遍了上海。

《辞海·八百壮士》不演义故事,只称中国守军的实数是四百五十二名。

三中队长唐棣

三连连长石美豪

二 起初是对付红军的

奉调淞沪的还有蒲圻、随州、恩施的兵,但以通城兵居多。为什么通城兵最多呢?兀自猜度,第一,战事紧急,通城兵距离近,跑几步就可以到蒲圻上火车。可是蒲圻不更近吗?抬脚就上车了。于是再想,那就是第二了:通城兵源充足,一抓一把,调动方便。不管什么原因吧,总之通城兵就是比较多了。

特地到蒲圻去看那个小车站。蒲圻现在叫赤壁,小车站还在,一直在使用,是粤汉铁路线上一个比较著名的小站。粤汉铁路1913年动工,1916年建成,蒲圻这个小站也披阅了将近百年的风霜。通城的兵们都是些穷苦的乡下孩子,第一次乘上这轰隆隆的火车是应该感到很新鲜很兴奋的。

铁轨从远处延伸过来,微微划出一个弧度,又伸向远方。可惜,老车站老月台都没有了,半空中有一道腻着油灰的天桥横过,不知是不是当年的遗存。

蒲圻还有个兵站,历史上这里就是运兵的中继站,通城兵在这里集中,会不会先到兵站打个尖呢?到街上打听。小超市门口打牌的老人向一边抬了抬下颏,说,那,那就是,就是那些商品楼,兵站拆了。

通城保安大队有三个中队,起初都是对付红军的。

因为通城的红军太厉害了,县城往外不远,东、西、北三面都是红军武装和苏维埃政府的势力范围,呈包围态势。街镇上的商家大户心惊胆战,于是集资买枪,组织人马防范保安。官方政府也要镇压红军,正中下怀,就主持编制给钱给枪,正规武装起来,叫做湖北保安团通城大队。

三面是苏区,就成立了三个中队。东面黄袍一带苏区面积最大,毗邻的湖南平江和江西修水也都在唱“送郎当红军”,防守东边的二中队便是重点。

二中队队长叫葛皇甫,队部在麦市,这是处于湘鄂赣三省交界地的集镇,是边镇,也是“口子镇”,扎堆儿做生意,商贸非常繁荣,深宅大院挺多。曾有一位老红军带着儿女从北京回来,说要看一看麦市。儿女奇怪,为什么非要看麦市呢?老红军说,当年打游击,夜里在山上蹲着,遥遥地看着山下麦市那一片灯火,明亮得不得了,心想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了,等革命成功了一定要来看看这个麦市。

有钱人惜命也惜财,辛辛苦苦挣的钱不能让红军共了产哪,麦市的商家大户就集资买枪。枪买来了,商人们不会放,也不敢放。怎么办呢?葛皇甫就出头了。这个人胆子奇大,又自称住过步兵学校,商家们说,好好好你来干吧,就把他推举出来。谁知他得志猖狂,招募乡勇组成铲共团后,倚仗国民党的进剿部队,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打红军,也杀老百姓,商家看了也心惊肉跳。有一次抓了九十九人,不管是不是红军都绑到麦市河滩上,就用机枪扫,完了还说不行,要凑一百整数,随手又抓了一过路的穷苦农民杀了。他施用割耳、穿眼、剜心、刺喉等等难以想象的酷刑,杀人时会张嘴大笑,人称“麻老虎”。通城人把葛皇甫跟日本人并论,吓唬小孩子,要不说日本人来了,要不就说葛皇甫来了。小孩子一听就不敢闹了。

有个做药材生意的,也是麦市的大户,姓吕,儿子曾被红军绑票,花了三百块大洋才赎回来。集资买枪成立保安队时,吕先生也出了钱。一次,红军部队被打散了,葛皇甫率人追剿,挨户搜查。吕先生是怕被红军共产的人,应该不会保护红军吧?不,葛皇甫也不放过,提着枪就进了吕家的大门。吕先生问他干什么。他说搜查某某某,就是那支红军队伍的头头。吕先生倒也不拦阻,让他前前后后看。没有,道了声打扰,走了。

其实,那个红军的头头正在吕家藏着呢。如今通城县档案局老局长吕杏庐先生,就是吕老先生的孙子。爷爷为什么要掩护红军,他没有展开细说,只说那红军受了伤,已经无处可逃了,来到吕家求救,吕老先生便把他藏了起来。“文革”中北京有人来调查,说那个红军头头已是一个高级干部,正在被审查,要吕老先生提供反面材料。吕老先生据实证言,又一次保护了那位红军头头。

葛皇甫没有去淞沪参战,他只杀共产党和老百姓,不打日本人。要不他民愤大呢。1949年,解放军鄂南剿匪部队在山里俘获了他,一笔笔血债都给他落实了,杀了多少人,怎么杀的,是亲手杀的还是指使他人,人民法庭在县城东门外的河滩上召开公审大会,都一一宣布了。就地处决,百姓称快。

三中队在沙堆乡,队长叫石美豪,湖南平江人,家贫而当兵,大约也有些干才,在通城当上了保安队长。

能干的石队长对付红军的业绩却总是不好。有次抓到了一个人,说是共产党,待要枪毙时,不知怎么的却让人跑掉了。再一次抓到了两个,也是共产党,江西修水过来的,要押回修水。两个共产党,他却只派了一个保安押送,这保安还是个半大孩子,那怎么看得住呢?结果两个共产党全跑掉了,两手空空的半大孩子回来就被关押了,说是通共,要枪毙。半大孩子就是沙堆人,没爹没娘的,乡亲们不忍心看孩子小小年纪送命,一个大户便出头求情,说一个孩子押两个大人,跑了也不能怪他呀。

后来半大孩子出来了,石美豪被关押进去,说他通共是政治犯。

还有一种说法,说石美豪不仅放走共产党,还暗中策划要将队伍拉去参加红军。他倒是死硬,牙关咬得紧紧的什么也不承认。待到抗日战争爆发共产党国民党合作,通城设了共产党的办事处,要一致抗日了,石美豪才获释。放出来就要求上前线打日本鬼子,这就官复原职还当他的中队长。到了谢晋元手下,三中队成了三连,他就是三连连长。

一中队队长叫唐棣,与石美豪一样,到谢晋元手下也当了连长,一中队原封不动成了一连。九十年代初一些壮士尚在世,解放军报社的画报编辑陈立人采访记录了不少壮士亲口述说的材料,写成了《孤独八百士》这部纪实作品。在书中提到唐棣,“平时少言寡语,刚毅木纳,但上了台子讲他们湖北佬打鬼子的事,却也慷慨激昂”。羁困在“孤军营”中的四行壮士,“有三分之一是湖北保安团的兄弟,是在仗打得最艰苦的时候,由他(唐棣)和石美豪连长领着从湖北赶到上海,投入四行仓库战斗的”。又一处,陈立人记叙道,壮士们没有想到,不爱说话的唐连长还会唱花鼓戏。

石美豪在四行战斗中面部负伤了,血流如注不肯撤离,用毛巾捂着伤口坚持战斗。后来腿部又被子弹洞穿,撤下战场时,已处在昏迷状态。

通城县物价局有个年轻人叫胡志全,也写了一篇记叙文,提到了石美豪的一些情况。年纪轻轻的哪儿来的材料呢?原来是听家人说的。他爷爷就是那个半大孩子,坚守四行仓库时这个半大孩子正是石美豪的兵。

八百壮士胡梦生遗孀尚凤英老人

三 胡梦生和他的妻子

半大孩子叫胡梦生。

抗战胜利后“八百壮士”受到嘉奖,全员晋升三级,名册上胡梦生的军阶是中尉。

胡梦生,通城沙堆乡人。母亲早死,父亲入赘他乡,胡梦生是牵着奶奶的衣角长大的。奶奶说有个手艺好活命,把孙儿送去学了理发,没想到这理发手艺日后真的救了胡梦生的命。

理发手艺怎么救了他的命呢?待咱慢慢说。

那是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占领了上海租界,羁困在租界地的壮士们成了日军的战俘。胡梦生缺门牙,咬东西的时候得偏着,就是当战俘的时候被日本人打的。问你投不投降,你什么都不说就要挨打,打得满口是血,牙齿就这么打掉了。

回到通城的胡梦生绝口不提往事,好多年里,“国民党兵”就是一块巨石,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不小心也会露出一点,比如,胡家老八就记得,父亲说过,机枪要换梭子,要在枪响的时候跑。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父亲却又闭上了嘴,不说了,他从来不跟孩子们讲述自己的经历。如今猜想起来,这话大约说的是壮士们由四行仓库撤退时的情形。

1937年10月31日夜间,在谢晋元的带领下,壮士们要向租界地撤退了。

蒋介石不是亲自下令坚守吗?布鲁赛尔不是要开会吗?四天四夜打得很好,日军围着打,却就是打不进来,怎么就要撤退呢?

没有人向壮士们解释。军令不解释,只能执行。

陈诚在自己的抗战回忆录中写到当时的战况,“敌后续部队又复增加”,“我淞沪阵地至此乃陷入敌之大包围中”。蒋介石与他通电话,听他报告了情况后,要他提出建议。他说:“惟有迅速转移,重行部署”,“作全线之撤退”。在电话里,蒋介石沉吟了好半天,说可否慢一点撤,可否坚持到11月8日——这是布鲁塞尔会议的时间。陈诚答应了。可是“部队秩序已乱,命令无法下达,是夜,敌冲入第一军胡宗南司令部,官兵死伤甚众”,“薛伯陵(薛岳)总部亦被敌冲入,薛泅水连越三河,力疲不支,几殆,赖获一浮木得免”,等不到11月8日就得撤了。

至于布鲁赛尔的会议,顾维钧在回忆录里说得非常痛心,他正准备在会上公布日军侵略行径呢,九国公约签字国竟然有代表说,对于中日之间发生的战事,“不能打算在那儿谴责冲突的任何一方,谁开的第一枪,这个决定责任谁属的问题是很难确定的”!

中国真是太受欺负了!这可是咱中国人的地面,你日本人凭什么来呀?拿着枪炮开着飞机坦克横冲直撞,咱就是开了第一枪又怎么了?打到咱家里来了咱还不能自卫呀?挨了打咱还不能还手吗?咱跟谁去讲理呀?

壮士们一听就炸了,不撤!打到这个份儿上了,谁都不是孬种,都红了眼,就是不撤!他们不知道布鲁赛尔会议,也不知道淞沪这一仗是怎么打起来的,他们就知道要为中国人争一口气。谢晋元也不想撤,然而八十八师参谋长在电话中对谢晋元一字一顿说得很清楚,撤退是“最高统帅之命”。

撤退时间也在电话里下达了:“午夜12时”。

从四行仓库到租界,隔着西藏路,日本人的探照灯和机枪瞄准着这一百多米开阔地。

先打灭日军的探照灯,日军会开枪,咱这边听机枪声一响就往外跑,待跑到最暴露的路段时,机枪要换梭子了,壮士们便一鼓作气冲了过去。

还是有六人牺牲,二十七人负伤。

让谢晋元和壮士们万万没有想到也万万不能理解的是,投死报国的他们居然不能归队,居然要向租界的英军交出武器,居然被关进了铁丝网圈着的“孤军营”。

战斗四天,羁困四年,受尽屈辱,连“双十节”升中华民国国旗都被租界兵开枪强阻,一位通城兵坚持升旗,中弹死在旗下。

太平洋战争爆发,租界也被日军占领,“孤军营”里的胡梦生和战友们成了战俘。

即使成了战俘,几百名壮士站在一起,胸中呼出的气息和眼里的光芒也让日本人战栗。日本人立即把壮士团解体,强行分散,有的押解到安徽运煤,有的关进了南京的监狱,还有的绑缚到澳洲、南洋小岛以及闻所未闻的巴布亚新几内亚,一律在枪刺下做苦工。

胡梦生是到南京老虎桥监狱的那一批。就是这时候,奶奶让他学的理发手艺派上了用场,谁都需要理发,看押战俘的日本人也需要。

有一个日本人是个癞子,平时老戴着帽子,谁要揭他的帽子,恼怒了他就要杀人的。可他也要胡梦生理发。

不摘帽子怎么理呀?这是一个难题。怎么办呢?

胡梦生聪明,不摘他的帽子,只把帽子往上推一点点,推向左边剃右边,推向右边剃左边,帽子始终不离头顶,一点点地刮,很仔细。日本人满意极了,以后隔不了几天就会叫他出来理发。

从监狱到日军驻地有一段距离,开始日本人要押着,还带着一条大狼狗。日久松懈,人不押了就让狼狗跟着。途中要经过一户尚姓人家,来来去去的胡梦生就跟尚家搭上了话。胡梦生悄悄告诉尚家老汉,自己是“八百壮士”,请他搭救。南京是遭受日本人荼毒的,最恨日本人,上海又离得近,“八百壮士”的事迹南京人都是晓得的。尚家老汉名叫尚耀禄,本来就崇拜“八百壮士”,一听说眼前的胡梦生就是“壮士”,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许久以后胡梦生才知道,在他身后又有一个壮士逃跑,失败后被抓回,在监中示众,跪在地上被日本人用大木棍狠打头部,当场毙命。胡梦生侥幸逃出来了,逃出来也不安全。全城都是日本兵,虎视眈眈地盯着,刺刀寒光闪闪地比着,你家里突然多出来一个小伙子,还是外地口音,怎么蒙混得过去?尚耀禄就去办良民证,向保甲长谎称胡梦生是乡下侄子,远处来的。良民证有了,一天天地进出,城里到处是日本兵,照面仍是忐忑。尚家恰好有女儿,不止一个,但年纪都小,最大的也比胡梦生小十岁,一心要救“八百壮士”的尚老汉顾不得了,对外就称胡梦生是女婿。以后弄假成真,那个最大的女儿就成了胡梦生的妻子。待到1945年这个最大的女儿成年了,结了婚,第一个儿子就叫战平,包含着结束了战争迎来了和平的喜悦。

胡梦生的线索先是在网上看到的,关于逃跑一节网上文字很简单:“他们做了周密的计划,在一次外出理发时,逃到尚家,设计将军犬杀死,将胡救出”。

怎样“周密计划”?怎样“将军犬杀死”?日本大狼狗好凶猛的,像毒老鼠似的地把毒药拌在饭里喂它吗?大狼狗可不是小老鼠,一下子就毒得死?揣着疑问去了通城。

网上说“尚凤英,原籍南京,嫁给通城籍‘八百壮士’中的胡梦生,已在通城生活了半个多世纪”。计算年龄大约也有八九十岁了,在不在人世都难说,去通城没抱太大希望。

哪里都有一帮热心地方文史的朋友,通城也不例外,李斌就是其中的一位。这是个眼镜先生,本职工作跟文史风马牛不相及,却偏偏对文史着迷,是调查抗战史料的志愿者。还喜欢唱花鼓戏,爱开玩笑,给自己取了个俄国名字“怕妻诺夫”,给妻子取了个日本名字叫“塑料丸子”。妻子问,为什么是“塑料”呢?他说,塑料的砸不烂嘛。

我打听尚凤英,就是问的李斌。

李斌说,有啊有啊,还活着呢,就是胡梦生从南京带回来的老婆嘛。

我喜出望外。

李斌说这个尚凤英不得了,跟胡梦生来通城后生了十个孩子,五男五女,都活了,如今二代三代四代发展到一百多人!说着就打电话叫来了县物价局的胡志全,介绍说是胡梦生众多孙子中的一个。

胡志全一直微笑着,是个很阳光很可爱年轻人。他比父辈和哥哥幸运,出生时社会已经开放,没有政治压抑了,他出去当了兵,现在县里工作。

胡志全说奶奶现在由父亲五兄弟轮流照顾,这天轮到老九,他就带我们去了老九家。

小楼临街,一层是一个油榨房,敞开着店门,门内的人说,老太太不在,指指街对面,说在对面小吃店里过早呢。我们就在门口等候,一会儿听说来了,就看对面。

这是个丁字路口,街面很宽阔,不时有车辆和拖拉机驶过。对面有两个人在向我们这边走,一个男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这是老太太的大儿子,也就是胡志全的父亲;女的更老一些,这就是尚凤英老太太了。老头儿牵着母亲尚老太太,就像牵着个孩子,避让着车辆,慢慢从对面走过来。

见面就蛮亲热,拉着我的手一点也不认生。看她小小个子,白发,笑眯眯的,眉眼弯弯的,想得出来年轻时有多么活泼可爱。“上楼上楼”,老太太说着拽住我就向楼梯那边走,手很粗糙,也很有劲,一边拽着上楼梯,一边把欢迎的话几里哇啦说个不停,口音里有明显的南京尾子。

在楼上沙发上落坐,李斌说,老太太去年还是好好的,今年耳朵就聋了,你可以写字,她能认。

分明像是听得见,李斌的话一说完,老太太就把一个小本子推到我面前,又递给我一支笔,要我写,竟让我怀疑她是否真的聋了。

你上过学?我写道。

老太太摇头说,没有,妈妈拿回来小书,我看书,自己学会的。

妈妈从哪里拿回小书呢?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图书管理员吗?比较复杂,不问了。写简单的:胡梦生的个性?

她一看就瘪着嘴“唔唔”地摇头,很不以为然的表情,嘎嘣脆地说:胆子小,老实!

简洁,准确,老太太好聪明,这样强的语言概括能力。我又写:南京大屠杀。

她还是敏捷,马上就拍胸脯,又摇手,说:我不怕,我才十一岁,剪男孩子头,穿对襟褂子,铁丝网底下钻过去捡煤回来烧。日本人抓好多人,没有家里人来认的,就杀掉。我就拉住两个人,叫他们叔叔,叫叔叔回家。日本人就把两个人放掉了。日本人从街上过,我去看,日本人给我糖吃。别人不敢接,我接了。拿回来外婆害怕,说日本人的东西不能吃的,我就吃,糖很甜的,他们才吃了。

我把心里的疑问写出来:大狼狗是怎么打死的?

她反应那个快,两手比划,说,绳子系到颈项上——她两手做缠绕的动作,又做往上甩绳子的动作——说,吊起来,一拉——也有动作——就死了。

死了怎么办?

死了就烧狗肉吃,好大一锅,分给隔壁,邻居,都吃了。

老太太说着,兼顾着跟旁边的女子做手势。女子不知是儿媳妇还是孙媳妇,一会儿就拿来梳子帮老太太梳头。老太太不大满意,一边跟我说话,一边把梳子拿过来自己梳,到底是大城市的女子,讲究。

我写:什么时候结婚的。

她有些不以为然的表情,又瘪起嘴,摇着头说,胡梦生比我大十岁!她把两个食指交叉做着十字,说,大我十岁!办良民证,说是女婿。

胡志全替奶奶说,爷爷奶奶抗日战争结束才结婚,那时奶奶十八岁。

老太太转脸跟李斌叨叨什么,很不满意的样子,李斌听着就嘿嘿笑起来,告诉我,老太

太说她老爸崇拜“八百壮士”,把她牺牲掉了。

我哈哈大笑,侧眼看老太太,老太太还是瘪着嘴“晤晤”地摇头。大家都笑,她不笑,

很吃亏的样儿。

怎么不回南京?我写出来问她。

老太太说,回了,解放了,老大还小,带着回去的。南京还有哥哥妹妹,哥哥不要我回通城。在南京住了一年,胡梦生写信要我回来,就回来了。

胡志全插话:奶奶心肠特别软,丢不下爷爷这边,还有小孩。

胡梦生是1974年去世的,正在修沙堆前面的那条港——通城方言把河叫港,修港就是疏通河道加固堤岸。胡梦生想好好表现,别人挑小筐,他挑大筐,装压得满满的,上坡的时候后面的人还拉着他借力。都说他是累死的。老太太一人挣工分挣口粮抚养孩子,十个孩子十张嘴,好不容易拉扯大了,又要娶又要嫁,怎么搞得过来的?

胡志全说,奶奶可有劲了,这么小的个子还能推鸡公车。

第二次又去胡家,正赶上老太太做寿,穿了件新棉袄,不知为什么不是大红缎子的,而是蓝印花布的,白是白蓝是蓝,明快爽眼。她本来就小巧,这一弄成了小清新了。

这天是老六轮值,寿宴就摆在老六家,儿子女儿加配偶一大排,孙子孙女加配偶又是一大排,胡志全给我介绍,这是老几那是老几,这是老几的老几,还没有介绍配偶就认不过来了。只有老八印象深,因为老大说,看见老八就想起老爸,老八最像老爸。

老八眉眼端正,很有几分清俊。他却谦虚地说自己比不上老爸,老爸个子比他高。

我问性格脾气,谁像老爸?

老大摇头说,我像妈妈,胆子大,爸爸老是压着我们,他那个情况,总是怕我们闯祸。

胡志全说,爷爷对外人特别好,把邻居小孩子叫到家里来理发,抱到椅子上,理完了连钱都不收的。爷爷对家里人特别严。

老八说小时候最怕爸爸,在外面做了错事不敢回家,爸爸一定要打的。

妈妈呢?妈妈怎么样?我问。

胡志全抢先喊起来:奶奶好啊,奶奶多好啊!

老八说,妈妈就是怕我们不吃饭。我不敢回家,妈妈就到外面找,叫我回家吃饭,不管怎么样,饭不能不吃的。

爸爸对妈妈怎么样?厉害吗?我问。

唔——几个人一起否定地摇起头来。

胡志全笑道,对奶奶,爷爷哪敢哪。

第二次去时,县文体局宋局长特地让人准备了两样东西:一是蛋糕,祝贺老太太生日;二是摄像机。

为什么带摄像机呢?也是因为头一次发生了一个意外,“撞”上了。

老太太蓦地唱起歌来: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

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

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

我愣了,忙问:什么什么,这是什么?

李斌说,这是《八百壮士歌》,也叫《歌八百壮士》。他说他刚才在纸上写了第一句歌词,“中国不会亡”,让老太太看,老太太一看就唱了起来。

县文体局宋局长听说了,这天再去,就派了一位女同志跟着,提了一个摄像机,说老太太奔九了,今天不录下来,明天想录都不一定有了。

李斌也提前准备,把全部歌词都打印出来,字打得又粗又大,好让老太太一目了然。

果然,老太太一看歌词又唱起来。这是在客厅里,沙发周围亲友孩子一大堆,乱哄哄的都在说笑,做寿嘛,挺热闹的。外面还在放鞭,吵死人。老太太反正听不见,自顾自地唱得好带劲。

我忙转脸找摄像师,老太太正唱呢,得赶紧录呀。

摄影师却不知道哪儿去了。急死人,录不下来不是白唱了吗?想叫老太太停下来,等摄像师来了再唱,可老太太听不见也听不懂,唱得好好的,怎么又不唱呢?她也不管,还是一径地往下唱。

“我们的国旗在重围中飘荡!

飘荡!飘荡!飘荡!飘荡!”

每一个重音都唱得强强的,情绪好得不得了。

等女摄像师拿着机器从外面挤进来,老太太已经唱完了。怎么办呢?还录不录呀?我问李斌。

李斌说:录,当然要录。

老太太还会唱吗?我没有把握,电视台做节目,反复次数多了人都要嫌烦的,我怕老太太不愿意唱了。

李斌便跟老太太说。

老太太一听,行,再来一遍就再来一遍。专业演员都没有这样好的

职业精神,而且情绪依然那么饱满:

“四方都是炮火,四方都是豺狼。

宁愿死、不退让,宁愿死、不投降。

八百壮士一条心,十万强敌不能挡。

我们的行动伟烈!我们的气节豪壮!

同胞们!起来!同胞们!起来!

快快赶上战场,拿八百壮士做榜样。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

不会亡,不会亡,不会亡,不会亡!”

大家都鼓起掌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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